2018/06/14

伊娜

從沒想過會這樣匆匆回蘭嶼。

中午左右收到了簡短的訊息,心中躊躇了一番,好好靜下心禱告後,決定隔天做一早五點多的火車到台東,直奔機場去補位,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補第一班飛機進去蘭嶼。還好有國政老師的幫忙,運氣很好的中午就補進了蘭嶼。

到了蘭嶼機場時才突然想起,自己這樣霹哩啪拉的倒忘記跟夏琳說自己臨時決定要回蘭嶼這件事,趕緊亡羊補牢的傳個訊息說自己大概五分鐘後就到店裡了。

一到店裡,看到好久不見的家族們,快速的打個招呼,夏琳便帶我進去看伊娜。進去雜貨店,平常放桌子椅子的地方已經清空,放著一個大大的冰櫃。

透過一個小小的玻璃窗,看見了伊娜。

伊娜就像睡著一樣,躺在裡面。伊娜一樣綁著紅色的頭帶,穿著她繽紛的小洋裝,靜靜的、安詳的睡著。那一瞬間,不知為何的,我感覺到自己鬆了一口氣。也許是總算見到了伊娜,又也許是因為看見伊娜就像以前一樣的睡著而已吧。

放下行李,跟好久不見的家人們還有剛好回來的朋友們聊天、跟著聽了幾次家族辦後事的討論,看見一些淚水、聽見一些智慧、也為其中的情感而感動,一起吃飯,一起在涼亭下看著也玩著侄兒們的孩子們。

看見海琳念著要通知碩儀關於伊娜的事情,看她拿著手機走著像是在找碩儀的聯絡方式,我沒有太上心,走了出去繼續坐在涼亭下聽大家說話。過沒多久,忘記是海琳還是夏琳說著:碩儀今年的母親節打了電話祝賀伊娜母親節快樂,問候近況之餘,伊娜卻跟碩儀說:我想休息了。聽見這句話後,看著伊崗,太陽很烈,但卻有風不時吹著,我則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啊,原來伊娜也想要休息了。

零七年,是我在蘭嶼的第一年,還記得我跟嘉真被夏琳帶著認識環境,看見了伊娜,夏琳說,這是她婆婆,跟著叫伊娜就可以了,我們就這樣叫著伊娜直到她的離開。

伊娜小小的,而且很愛漂亮,印象中的伊娜總是穿著繽紛的洋裝,典雅的長袖洋裝、大紅大花的各色無袖洋裝或是顏色活潑的細肩帶小洋裝,然後頭上綁著一條紅色的頭帶,把伊娜長長的頭髮給紮起來。零七年剛來的時候,看見伊娜跟嘎米蘭們各自用色大膽的洋裝、衣裙,心中震撼不小,驚艷著原來上了年紀的奶奶們也可以這樣將自己打扮著,而不用穿著鬆垮而失去精神的衣服。

還記得有一次一時的心血來潮,說要學伊娜跟嘎米蘭們的穿衣風格出去吃飯。於是夏琳就搬出她各種繽紛的衣服來給我們搭配。店裡的女生大家就東搭西配的穿起跟伊娜一樣繽紛的洋裝。我們找不到什麼紅色頭帶束髮,便就地取材的剪了綁貨物的紅帶子,剪成一段一段讓大家綁在頭上。伊娜看著我們一群人在那邊走來走去、試這間試那件的,總是笑笑的看著我們,好像在看著這群愛漂亮的女孩子們到底在玩些什麼把戲。當我們整裝好,一個一個走出來後,伊娜笑得好開心,一直跟我們說好票釀好票釀,說我們真應該要常常這樣穿這些衣服。

曾經在涼亭下聽伊娜說過一件事情。那時好像聊著哪家的孩子也去台灣工作了,伊娜一如忘往常的叼著煙,看著海慢慢地說:我不喜歡台灣。那時我其實心中很驚訝地聽見一那這樣說所以疑惑的問了為什麼?伊娜說:台灣太複雜了。在蘭嶼,你只要肯去海裡打魚,你就有魚吃;肯在田裡種地瓜芋頭,就會有東西吃。你只要去做,就有收穫。可是在台灣,常常努力了,卻還是什麼都沒有,太壞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視角來看台灣,這讓那一年剛從大學畢業一年的我內心有很大的衝擊,倒也想知道更多伊娜的生命歷程。

來來回回蘭嶼也要十一年了,從傻傻胖胖的大學生到現在竟也莫名其妙到了再不生就要變高齡產婦的年紀,伊娜也像在這些年間,一直在那間雜貨店裡、涼亭下,看見我們回來,就說著:回來了啊。

那一天一早,家族穿起了傳統送葬的服裝,男丁們低調的扛著棺木往部落公墓的海邊去。女人們則是披著傳統一片裙,當男丁消失在視線範圍後,便安靜的跟上。
那天天氣很好,我在店裡目送著男丁們女人們送葬,心中為伊娜有著深深的禱告。感謝主讓伊娜安息在祂懷中,息了地上的勞苦病痛,感謝神也讓我得以回來送伊娜最後一程。

下次回去,不再有一個小小的穿著繽紛的伊娜,跟我說妳回來了啊。
但在太平洋寬闊的藍當中會有一抹溫暖的紅色一直存留在心中。

#20180523


(上次回去,其實看見伊娜一直病著,不是很舒服,甚至沒看見她出來涼亭看海,一日天氣變好,伊娜出來了,我心中高興著伊娜今天可能身體有舒服一些,好久沒看見伊娜在涼亭下看海抽菸的樣子了,但心中卻想著不確定自己下次會不會又是幾年後回來,也許就可能看不見伊娜了。於是拍下了這張照片,竟然真是我最後一次看著伊娜看海)